殷殷

幽人枕宝剑

阎魔旱魃为了银鍠朱武和九祸两个老朋友的结婚十周年纪念专程从海外分部赶回来,于是有了四个人的聚会。四个人都不太喜欢凑热闹,就随便挑了间清吧,定了个卡座。几杯小酒,蓝绿色的灯光就像月光洒向海面,清吧又太小,于是灯光就有了潮水的呼吸,涨潮,落潮,涨潮,落潮。四个人坐在潮间带里,聊公聊私,聊际遇,聊情感,最后开倒车,聊四个人始终同窗的学生时代,聊到不能再聊,就起身离开。

四个人离开的时候都有够踉跄,醉倒的缘故,甚至于九祸蹬着的高跟鞋还险险崴掉。银鍠朱武眼疾手快,扶住她,她扶住红色的高跟鞋,笑的眉飞色舞。红色从来都衬她。

或许不是酒醉,故友重逢,就已经足够醉人了。不需要抽烟,路遇的人就是烟;不需要喝酒,出门看见大海就是酒……伏婴师跟在他们身后,关掉微信推送, 默默叫了两辆滴滴。于是四个人等在电线杆下,和冷风对着吹。

银鍠朱武和九祸等得久了,忽然陷进回忆里,回忆是谁先说爱谁的,银鍠朱武坚持是九祸,九祸说明明是银鍠朱武,银鍠朱武过来表白说的爱她。银鍠朱武不服气,回头问伏婴师,说:“表弟,你记得吧,是九娘先说的,她居然还不承认。”

车来了。

四个人分两辆,阎魔旱魃住酒店,不和他们同路。伏婴师把三个醉鬼分别塞进各自的后座,然后坐上副驾驶,隔着后视镜看路过的灯火。

银鍠朱武和九祸喝醉了,一个人一句话,一句话一分钟,如同双方辩友,各自陈述论点和论据。银鍠朱武说是九祸先给自己写情书的,九祸说是银鍠朱武先给自己表白的。——情书先。——表白先。他们找伏婴师评理,伏婴师慢条斯理地说:“是表白先。”

“怎么会是表白先呢?”

“是啊,是表白先的。”

因为情书是他写的。

伏婴师这么恶趣味地想。只有他能抽丝剥茧出全过程。

是孤月拜托他给银鍠朱武写的情书。孤月其实自己写了好几份,怎么看怎么嫌弃,要么是字写得像狗刨一样,要么是文质粗糙,怎么样都不肯交付给兄长。她只好跑到隔壁班去找伏婴师,让伏婴师帮她写。

伏婴师当然会帮她,伏婴师怎么会不帮她呢?伏婴师一直站在她这边啊。记得初中时候,伏婴师和她被银鍠朱武起哄架秧子,她一气之下,在QQ空间@了伏婴师,文案就四个字,在一起了。伏婴师没有否认,后来也就喊她是自己的小女友,逢年过节还会记得送她情人之间的礼物。她料定伏婴师不会拒绝她,而伏婴师确实也没有拒绝她。

孤月还让他写和莎士比亚十四行诗一样的情书,彰显她优美的品味,千万把九祸比下去。她说完就走了,剩下伏婴师翻了无数遍《恨赋》。他想,她不知道吗,从小学开始,银鍠朱武,九祸,还有阎魔旱魃,他们几个人的语文作文就全是他捉刀代笔,不同的笔迹,不同的风格,不同的分数。他又想,想到银鍠朱武,他表哥。

伏婴师跟他表哥,未尝不算一种青梅竹马。他小学开始,他家干脆就把他丢到银鍠家当三儿子。他在银鍠家待的时间竟然比他在他家的时间长。银鍠朱武不愧是狮子座,领导力和破坏力超群,却又总能在长辈们真正发怒前成功过关。伏婴师像一条冷滑的蛇,跟在银鍠朱武身边。银鍠朱武抱怨,怎么两个弟弟都这么不好玩。可是银鍠朱武还是会拜托他帮忙给偷看的电视盖上湿帕子降温,也会在销毁犯罪证据的时候顺便给他带上一根冰棍。还有菠萝啤,还有青春期不断换着藏的香烟,这些都是很稀松,很平常的事情。

可能还有不平常的吧。

九祸和阎魔旱魃同样是银鍠家世交的孩子。几家有意培养接班人之间的感情,于是他们成天家凑在一起。有一年冬天,九祸想滑雪,所以四个人都去了瑞士。伏婴师在文化课上可谓智计超绝,偏偏在体育上一窍不通,从小到大走的步数还没有他练书法时爬的格子多。他套上雪具后没法动弹,干脆躺倒在雪地上,看太阳飞过阿尔卑斯山。飞过来的还有银鍠朱武。一头红发有够张扬。他吃了身后追过来的九祸和阎魔旱魃两个大雪球,笑个不停,拽起伏婴师就开始逃亡。伏婴师不会滑,他在前面大喊:“跑啊表弟,我们在逃命啊!”

雪风呼啸而过,伏婴师听不清是雪风在大叫,还是他的心在狂跳。但是这总是很好,很好的。银鍠朱武带着他这个累赘,很快被九祸他们的精锐部队缉拿归案,两个人被埋在异邦的雪地里,羽绒服上,围巾上,甚至于脸上,到处都是雪。银鍠朱武大叫:“你俩下手轻点啊,伏婴师是无辜的啊,这冻不死他。”九祸冷笑一声说:“你还好意思说呢,就是你拉小表弟垫背。”伏婴师是有点冷,但是他抓住一团雪,趁机偷袭了阎魔旱魃他们。四个人都笑了。笑声里,他们又回到山中木屋的火塘。最后一天,最后一面,伏婴师靠在火塘边烤火,其他人都在拍照留念,他不肯,帮他们拿相机拍照。作为补偿,每张相纸背后都写有伏婴师的名字。银鍠朱武,九祸,阎魔旱魃,伏婴师,摄于某年某月。几十上百张相纸,够他写一整个夜晚。走了,走了,这样就不忍听雪是温克里德的夜歌,不忍看皮拉图斯是遥远的异邦。

飞机上,银鍠朱武开玩笑说,我们逃亡了一圈,又逃亡回来了。

是啊,逃亡。

伏婴师想到他表哥,好多事,关于梦的,关于文学的,关于爱情的,关于穿越世界的旅行的,写来写去,最后写到我爱你三个字时竟觉得酸楚,像是《波兰来客》里那些碎掉的声音。他没有署名,孤月也忘了。那封情书就放在银鍠朱武的课桌上,第二天银鍠朱武来,觉得笔迹怪熟悉的,里头的事情也怪熟悉的,可他看不出来,就跑去问伏婴师,这个,这个,还有这个,我知道肯定是我认识的人写的,但是都是什么意思啊。

伏婴师有在早自习练字的习惯,他下意识盖住字帖,拿起那封他操刀的情书,看了好久。他如数家珍,他确实也都一一跟银鍠朱武说了,只是口吻装作生疏。银鍠朱武噢噢两声,又问他:“你说,是谁写给我的。”

伏婴师说:“九祸吧,女孩子,心思细腻。”

银鍠朱武哈哈一笑:“表弟,还是你懂,不愧是有女朋友的人啊,我去了。”大课间还没到,伏婴师就知道银鍠朱武对九祸表白成功了。青梅竹马,少年情人,一生挚爱。

认识十几年,在一起十几年,两个人才想起来要问是谁先说爱谁的。银鍠朱武坚持是九祸,九祸说明明是银鍠朱武,银鍠朱武过来表白说的爱她。伏婴师默默想,是我先说的。

他也醉了。

他看着车窗外飞驰而的街灯,多想出卖自己。每一张相纸背后都写着回答。他选择笑笑,然后沉默。车驶进隧洞,出来时,情人之间,又是另一个话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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