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殷

山神庙

　　有年大年初三，苍狼好容易从无休止的宴饮中脱身，找藉口跑到北竞王府避难，结果发现竞日孤鸣和千雪孤鸣早跑去了。过年了，门客稀少，竞千两个人偷渡到王府花园，一个闲闲没事做，捏藏镜人和神蛊温皇的雪人，一个烧起灯爵，借烛火温度烧化笔墨，完善棋谱新著。

　　苍狼不好意思，只好捧着鎏金托盘讲说是替苗王送雪狐裘来的。千雪孤鸣大喜，王兄终于开窍了，不枉我前几天一直装乖，苍狼啊好侄儿，王叔一定记住你的恩德！苍狼艰难地转向竞日孤鸣：“这是给祖王叔的。”

　　千雪孤鸣的笑容顿时凝固，他决定还是回去捏雪人吧。

　　后来千雪孤鸣看着和藏a一样张牙舞爪的雪人，忽然想起藏a近日港起，听他相好姚明月说，苗北有座山神庙，距北竞王府约莫三十里，藏在山中，崎岖难行，能依循所求者的心意变化所求神佛，她见到了月老，也不知能不能得偿所愿。有情人眉来眼去的把戏，字字句句都暗藏勾勾搭搭的玄机，但是万一是真呢？他跟竞日孤鸣和苍狼两人讲了，竞日孤鸣不置可否，孰料苍狼却是大有兴趣。苍狼真的很想知道自己的未来，自己究竟能不能做苗王期盼的那样的雄才大略的苗疆之主呢？千雪孤鸣瞄了眼披上雪狐裘的竞日孤鸣，身形单薄，不行就麦勉强了吧？

　　竞日孤鸣笑他：“小千雪，这你就有所不知，但凡沉疴难愈者，多有求神佛，小王希望这一遭，天听能再容小王几年。就让大慈大悲的药王菩萨免了小王的苦楚吧！”

　　沿路风涂雪阻，山神庙前又有片松涛林海，车马轿辇皆寸步难行。三个人遂拎了壶暖身的酒，预备劈松斩雪而行。孰料竞日孤鸣确实体弱多病，走会咳会歇会，等踱到山门前时，天已黄昏。

　　千雪孤鸣顾望四周，西南角隐约有座禅房。他让苍狼顾着竞日孤鸣麦动，自己跑到禅房去求盏灯。禅房里没有和尚，只有个罩纱不辨年龄的女尼。她拿出一盏琉璃宫灯和两个手炉，直言是先前来此祝祷的贵人所赠，今日又见贵人，冥冥之中自有定数，悉昙无量。幽明烛火在黄昏下吐露着另种光华。千雪孤鸣抱着琉璃罩，从雪径间跑过去，一股脑地把苍狼推去拜庙子。去啊，总得有人看顾王叔的，赶紧去了，回来拿手炉。

　　苗疆的人其实不甚迷信，比起虚无缥缈的神明，他们更愿意相信所谓的天命。苍狼进去看见的是大肚弥勒，金身塑像，开口便笑。供桌上供奉着各色瓜果，香气幽微。香案旁又有数不尽的香。苍狼插了三炷香，又替苗王插了三炷香，接着是祖王叔和千雪阿叔。插的香太多，挤在一块，互相倾轧。

　　香和香之间缠斗，火，热，烧了的变香灰，留下的流血泪，直到最后，都变成香案上直立的残茬。

　　苍狼觉得不太好，又怕错漏了什么弥勒的意旨，只好跪在蒲团上观看这场香决。所有香都燃尽了。他又从旁边取出三炷香，但求苗疆千秋百代盛世永昌。弥勒佛啊弥勒佛，都港你是未来之佛，那未来之来，自己真的能做一代明君吗？治大国如烹小鲜，现在做好苗王布置的课业，以后就能治理好整个苗疆吗？可苍狼怎么都没想通弥勒的真意。他的课业完成的很好，只是总被苗王教训没有王者之风。宽仁待下，如何不算王者之风呢？难道王者只能如苗王般雷厉风行，冷血无情吗？但是他又想，只要苗疆好，怎样都可以吧！他会让苗疆很好很好的。

　　竞日孤鸣是第二个进去的。进去之前，他立在山门前，久久不行。千雪孤鸣站在松檐下，远远问他怎么了，他摇摇头，笑着说黄昏如醉，一时忘情，看千雪孤鸣一幅吃到衰的表情，便笑着转身进去了。他在庙宇里待了很久，因为他只看见一座颓圮的荒园。庙里庙外的黄昏都一样荒残。他在荒原间走了很久，发现荒原其实是一座乱葬岗。断裂的石碑上写着很多人的名字，甚至有他自己的。他叹了口气，心道，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神佛也能被相欺瞒，他之相何相，不过如此。

　　等到千雪孤鸣进去，他把琉璃灯和手炉一股脑地塞给苍越孤鸣，让他看好咯。他进去果真看见了偌大的药王菩萨，药王菩萨慈眉善目，泪浸菩提。菩提上摆着千盏小灯烛。

　　千雪孤鸣想，为乜是自己看到药王菩萨，自己不应该拜到关公吗。唉，药王菩萨管不管桃园结义啊，管的话让自己的武功成为老大老大老老大，下回一起冲瀑布，得让藏a心服口服！应该不管吧。那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药王菩萨，麻烦你免去我王叔的病疾。他病起来很烦……但是个好人！千雪孤鸣又想，这里没有供香，要证虔诚，要不自己磕三个响头吧？王兄每回祭拜列祖列宗的时候差不多就是这样。

　　上头摸不到也拿不着的烛火忽然灭了。他看到菩提上又好多眼泪。千雪孤鸣下意识讲了一句，做什么，麦装神弄鬼，很快他又自己锤了自己三下，有神有神，举头三尺有神明，麦见怪麦见怪，刚刚是乱港的，不作数。

　　而苍狼陪竞日孤鸣待在外头。堂堂王储提着盏从僧房出借的灯笼，薄薄一层琉璃，遮住风，也遮住内里的烛；风吹僧房瓦，瓦落砸破檐下松，风吹檐下松，松涛声声问命烛。苍狼觉得有些冷，记得千雪孤鸣嘱咐，瞥了眼竞日孤鸣。竞日孤鸣拥戴着王上新猎来的雪狐裘，望着庙宇颓圮的山门。他察觉到苍狼试探的目光，咳嗽两声：“小苍狼，有些冷了，千雪留下的手炉呢？”

　　苍狼这才想起千雪孤鸣走之前塞给自己一个手炉，叮嘱自己夜间容易落山风，冷了就把手炉给祖王叔。手炉已经冷掉了。此间能够取暖的唯有手上这盏灯笼。等千雪孤鸣从药王庙遮遮掩掩回来时（磕了三个响头，为了掩饰，拿发带当抹额，绑了半天），见到的就是苍狼砸了灯笼，劈了松涛，烧起一堆柴火，和竞日孤鸣坐在雪狐裘上烤火。千雪孤鸣只觉天旋地转，有这么杀鸡取卵杯水车薪的吗，还有，为什么垫子是那匹自己求了半天都没求来的雪狐裘啊，王叔啊！竞日孤鸣比苍狼还先察觉到风中的脚步声，于是他咳嗽两声，紧接着便是一声靠北。

　　三个人围坐在火堆前，聊自己看到的玄异种种。苍狼说自己看见了大肚弥勒，千雪说自己看见了药王菩萨，竞日孤鸣也骗他们说自己看见了药王菩萨。火光一簇一簇。竞日孤鸣忽然抬头问千雪孤鸣：“千雪，你真的相信有阴司报应吗。”千雪孤鸣极力才忍住那句靠北林北才不信，仔细想了想：“总有天命吧。”竞日孤鸣笑了笑，并未多言。碎裂的琉璃灯倒映着月光，雪光，光又落在竞日孤鸣脸上，千雪孤鸣隔着火光看不清究竟，于是只剩下光了。

　　因为苍狼的疏忽，竞日孤鸣起了一个月的风寒。

　　千雪孤鸣拿自己的俸禄去加急给药王庙添香油，可是佛前的香油都快熬成海了，也不见得人好转。千雪孤鸣气的去那间破庙找事，可是不管他进出多少次，都再没见到那天慈眉善目，泪浸菩提的药王菩萨，甚至于连那天出借琉璃灯的女尼都不知所踪。于是他从账簿上点了间供奉海灯最多的药王庙兴师问罪。他对莲台座上怜悯疾苦的尊者破口大骂 ：“我王叔行善积德，仁厚有……有啥，尧舜之风，做乜啦天不假年！听好，不答应我就拆了你的庙，毁了你的金身塑像，还有干嘛，在你待的地方养乌龟！就算你是神佛，也麦挑战病人家属的耐性！”他前脚刚走，苍狼他们后脚就听说千雪孤鸣搬走了药王庙的匾额，劈了当柴烧。竞日孤鸣替他又捐了座牌匾，外加几座金身，当然了，钱自然是从千雪孤鸣的俸禄里出的。

　　后来千雪孤鸣自己翻医书，在药材堆里找寻解方。他很少摸出竞日孤鸣的脉象有异，只是虚，不见病。但是他总惦记那年刚出破庙，远远看见火光大炽，竞日孤鸣坐在火的那一端，咳嗽不止。火光只能照亮一端，竞日孤鸣不在那端。他有点烦，有点不爽，有点气，还有点无奈。那可能世界上就是没有神佛一说吧！